市民鏡頭裡拍攝到的湯貞,與前段時間經常出現在新聞頭條里的那個湯貞相比,實在是判若兩人。他真的自殺過嗎,報紙上寫的,梁丘雲所指控的,那個被亞星娛樂壓榨至求死不能,身患重度精神疾病長達五年的「湯貞」,正坐在周子軻身邊吃著飯,笑得正開心。
過去湯貞總是到哪裡都顧著觀眾,顧著歌迷。可這頓飯吃的過程中,有無數人在保鏢隊伍外面叫他的名字。大家都知道湯貞和梁丘雲解散了,和周子軻重組了mattias。可那總像天上的傳說,不會是人間可以親眼目睹的畫面。湯貞聽到那些呼喚聲,只是偶爾回過頭看了看,他一直在笑,好像很高興,周子軻一對他講話,湯貞又回過頭去,聽周子軻說話。
他們一頓飯只吃了二十多分鐘,也許是因為周圍湧來的民眾實在太多了。周子軻買了單,請湯貞老師和他繼續往前面逛,四個攝影師也緊緊跟上去了。
湯貞過去不是沒有來過這座城市。幾年前,他有陣子頻繁地來此地巡演,錄節目。那時候他有部戲,叫《黑堤上的藍色雨衣》,就是在這片海邊一條有名的長堤上拍的。本地不少市民都對他有印象,畢竟那個年代,一聽說亞洲巨星湯貞要來,萬人空巷。
時隔這麼多年,再隔著遠遠距離親眼看他,湯貞似乎和以前也沒怎麼改變。
變化最多的,倒還不是他瘦了,也不是他留了長發。而是他不再時時刻刻在保鏢身邊望向四面八方,回應著那些瘋狂的愛意和呼聲了。湯貞不再為了滿足各地方的觀眾對他的喜愛而長時間地握手,被擠在原地簽名留念。那時候湯貞哪怕已經被粉絲堵得走不動了,他嘴裡也在說:「謝謝,謝謝大家。」
湯貞二十六歲。他經歷了一些不為外人道的成長。他和他的新隊長,周子軻在一起,新隊長年紀比他小,卻令湯貞信賴不已。他們兩人沿著這條夜市往前走,走走逛逛。保鏢在他們身邊開闢出一片空間,旁人很難靠近他們。
只有攝像機跟在後面記錄著,記錄周子軻時不時的駐足,記錄湯貞望向那些民間手藝街頭小吃時眼中羨慕的神采。周子軻停在一家工藝品小店門口,隨手拿起貨架上一隻貝殼拖鞋。
店老闆從店裡面跑出來,站在門口捂著嘴不敢出聲。只見周子軻先低頭瞧了瞧湯貞,他又打開左手,拿過那隻拖鞋來比了比。
周子軻問店家,這個鞋子多少錢。
店家鼓起勇氣,笑著,說了一個數字。
周子軻眼看著她,沉默了兩秒,好像在想事情。
旁邊攝影師問,怎麼了,子軻。
周子軻回過頭來看他,笑了笑。「你們一般怎麼講價?」他問。
周子軻站在旁邊,和湯貞在一塊兒,目睹著四位攝影師中的三個在幫他講價。
店家忍不住一直笑,周圍的人都在起鬨,叫著,給你打廣告,老闆娘,就一雙拖鞋不送給人家!
在夜市買東西,似乎講價也是其真實體驗的一部分。店家給子軻和阿貞打了個三折,說:「子軻!阿貞!給我留個簽名好不好!」
她扭頭跑進屋裡去了,出來的時候,手裡頭拿了好幾張海報。這一看,還真是資深亞星系女粉絲。這裡頭不僅有最近薩芙珠寶派發的廣告畫報,還有kaiser《飢餓》專輯的附送海報,最早的一張還是湯貞那張,居然是他早年成名作《花神廟》的大陸版海報。
湯貞手裡抱著那雙木質的貝殼拖鞋。周子軻把筆接過來了,在幾張海報上草草簽下mattias這個名字。入行三年,周子軻很少給粉絲簽名,他也不太擅長這樣的事。
他把mattias簽在了那頂百人大轎上的湯貞小花神的衣服上。
夜幕降臨下來了。湯貞沒有百人大轎了,他是他自己,人潮洶湧,小周牽住了他的手。
《羅馬在線》外景攝製組在夜市盡頭的海灘生起了一叢篝火。湯貞坐在台階上把鞋子脫了,換上那雙小周給他買的貝殼拖鞋。
貝殼縫在拖鞋上,遮住了湯貞腳趾上那塊傷疤,其實在夜裡也看不太清。湯貞抬起頭,正好臉沖著他面前那隻攝像機鏡頭。
鏡頭後面,是親自駕著機器,正同那位隨隊專業攝影師請教技術問題的大攝影家小周。
溫心系住裙擺,在淺海裡頭跑來跑去。過去的經歷,似乎並沒有給這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留下太過強烈的印記。可祁祿就不一樣了。海水在沙灘邊翻湧,祁祿幾次轉過身去,都看到湯貞和周子軻待在一起,祁祿手裡的生蚝刀一直使勁兒,也沒能把這隻緊閉的生蚝撬開。
湯貞的拖鞋踩在柔軟的沙中,走路搖搖晃晃的。一個半的專業攝影師在後面跟拍,湯貞總想回頭看鏡頭,又被大攝影師命令專心走路。
湯貞走到祁祿身邊。祁祿抬頭看他,湯貞看見了祁祿手裡的生蚝。
湯貞蹲下,小聲關切:「打不開嗎?」
祁祿瞧著湯貞望他的眼睛——是因為離開了北京,離開了那座幾乎困住湯貞五年的城市嗎。祁祿忽然感覺,眼前的湯貞又是那個大他兩歲,會在異國替語言不通的他拿東西吃的大前輩了。
祁祿第一次見人怎麼開生蚝,也是在湯貞那檔美食節目上。
海邊風大,湯貞的頭髮雖然紮起來,也還是吹散了。祁祿只想著不能被湯貞拿走他手裡的刀,卻沒料到有人從旁邊把他打不開的那隻蚝接過去了。
周子軻在祁祿對面,在湯貞身邊坐下了。他低頭瞧這顆生蚝,拿過祁祿手裡的小刀。周子軻的手肘抵在膝蓋上,看起來相當放鬆,他把刀刃插進蚝殼中間,九十度一翻就把生蚝撬出一條縫來。
攝像機在旁邊近近拍著。子軻用小刀沿蚝殼邊緣划了一圈,打開了,他又用刀尖挑了挑蚝肉,切斷裡面不知是什麼東西。
他把這半片生蚝擱在了篝火旁的烤架上,回頭看湯貞:「你還是別生吃了吧。」
湯貞聽了這個,愣了愣。
「這是祁祿的……」他對小周講。
周子軻原本都要把生蚝刀還回去了。一聽這話,他看了祁祿一眼。
這天夜裡,周子軻坐在篝火邊,總計開了有五六十隻生蚝,不僅僅是湯貞的,連著祁祿、溫心,連組裡的攝影師、化妝師,由他挑進來的整個團隊,他都耐著性子給每人開了幾份。子軻親自來做這件事,象徵意義總是更大一些。團隊里的人個個受寵若驚的,不敢推辭。有幾位嘉蘭塔的安保人員一直在值班,溫心烤好了給他們送過去,說是子軻請大家吃的夜宵。
湯貞坐在海灘上,兩隻手捏著揉小周的一隻手,揉完了手掌揉手背,揉完了右手揉左手。這段時間以來,總是小周給湯貞按摩,總是小周照顧著他。現在小周直呼手酸了手累了,湯貞便一下下認真幫他放鬆。
陸陸續續有團隊里的成員、保鏢,走到小周和湯貞面前來感謝子軻的款待。
湯貞看著小周站起來了。
「……今天都辛苦了……」湯貞聽到小周說。海風的聲音大,讓小周聽起來也沒有那麼認真了。
路邊有人打電話:「這裡全是保鏢,根本沒法兒靠近——」
蘭庄酒店的客房服務人員上來送熱牛奶了。湯貞穿著白絨絨的浴袍,頭髮濕的,把房門打開。他感謝了對方,抱著牛奶壺進房間。
小周還在沖澡。湯貞走到餐桌邊,自己拿了只杯子,他努力端起牛奶壺,雖然弄灑了些出來,起碼沒有打壞任何東西。
起居室里的燈關著,房間昏暗,卻一直有光,是電視熒幕投射出的光。湯貞穿著浴袍走回到電視機前,他拿回那隻遙控器笨拙地切換頻道,終於在一個香港電視台的娛樂節目上看到了他想找的消息。
「著名演員梁丘雲日前在美國洛杉磯出席第十一屆中美電影文化藝術聯合論壇——」
湯貞的臉被電視照得發亮。湯貞站在黑暗中,他的一雙眼睛無論在哪裡,總是顯得格外茫然,也許正是他在黑暗中站得太久的緣故。
湯貞把還沒播完的電視新聞關掉了。他扔下遙控器,轉身跑出了黑漆漆的起居室,然後從外面把這屋子的門關緊,還把鎖扣上了。
周子軻摟著湯貞,在他脖子里聞,一知道他已經喝完今天的牛奶,就感覺他身上又是一股奶味兒了。
卧室里只亮了兩盞地燈。窗戶半開著,讓幾層窗帘一直隨著風的方向湧進窗戶里。湯貞在床邊乖乖吃了葯,然後坐下了。小周低頭吻他,吻得湯貞向後仰,每次吃過葯之後的口腔檢查,都能讓湯貞閉著眼睛,在小周的吻里安穩很久。
湯貞睡覺時一直趴在周子軻懷裡,老老實實的。
周子軻卻在黑暗中又睜開眼了。
他聽到湯貞夜裡做夢,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咬緊了牙齒,冷得怕得,瑟瑟發抖了。湯貞嘴裡念著,一會兒是「爸爸」,一會兒是「小周」,很輕的夢囈,斷斷續續的,像噩夢裡念著英雄的名字,給自己壯膽的孩子。
周子軻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醒了。他在被窩裡抱了會兒湯貞,低頭親了親湯貞的額頭和臉。周子軻換了身衣服,去到樓下和蘭庄的人吃了頓早飯。
蘭庄酒店系統內部眼下正有種猜測,說子軻在亞星娛樂的合約有兩份,一份出道時候簽的,簽了十年,一份上個月簽的,簽了半年,而當這半年結束,子軻極有可能離開亞星娛樂,他將進入到蘭庄酒店或是嘉蘭國際或是任何一家他父親旗下的集團開始實習工作。
周子軻在餐桌上一直喝咖啡,他聽著這家酒店經理熱情的建議和介紹,一言不發。快到七點了,周子軻瞧了瞧窗外的天色,他站起來,說他先回去了。
湯貞睡醒了,聽見耳邊隱約有電視早報的聲音。這很像他小的時候,周末睡過頭了,就會聽到爸爸在客廳看早間新聞。
湯貞站在了起居室門外,他看到小周坐在沙發上,正聽著電視新聞看報紙。
起居室的燈也亮了。
「小周,你吃早飯了嗎?」湯貞一邊刷牙,回頭一邊問他。
小周靠在浴室門邊,還低頭翻看報紙上的社會新聞版,他搖了搖頭。
「怎麼還沒吃?」湯貞說。
小周這時抬起頭,看了湯貞。
「難吃。」
雖然難吃,小周還是下樓,陪湯貞吃早餐去了。他們到了一樓,從酒店客人們身旁走過,剛剛找了一張餐桌坐下。這家蘭庄酒店的經理突然就過來了,說是有個學術團體來訪,在蘭庄駐紮著,知道子軻在這兒用餐,非要同子軻打個招呼。
「不用打招呼。」小周頭也不抬,漠然道。
湯貞在旁邊聽著,本以為也沒他什麼事情。
「哎呀,那是……湯貞老師?」
身後忽然有人叫道。
湯貞愣了愣,回過頭。
那是一個陌生中年男子,頭髮微微斑禿了,穿著身不太合體的格紋西裝,遠遠從餐廳門口越過那些保鏢走過來了。他脖子上掛著好幾張身份牌,大約就是剛剛經理口中提到的那個學術團體的成員。
「你好啊湯貞老師,我是咱們電影學院的教授,」這男子激動地伸手握住了湯貞的手,「我以前還去旁聽過你的課!咱們是同僚啊!」
湯貞被他握住了手,徹底愣了。
「我叫劉汶,」那男子眉開眼笑的,對湯貞熱情道,又對坐在湯貞對面的周子軻點了點頭,「您不認識我?」